周基云
鄉野的冬,是要靜下心來“品”的。它不似春的喧鬧、夏的熾烈、秋的豐饒,那獨有的滋味,藏在風的刀鋒里,冰的紋理里,也藏在那片萬籟俱寂的雪白之中。
品其聲。冬日的序曲,是風先送來的。它掠過疏朗的枝頭,卷得那些還在倔強攀附的葉子沒了底氣——葉子便嘩嘩落下,在地上打著旋兒,裹著些許塵土,倒像敗了陣的小戰士,透著股不服輸的倔強。等夜色漫上來,這風就愈發“精怪”了:不再滿足于白日里的呼嘯,反倒抿著尖嘴,在屋檐下、窗欞間鉆來鉆去,吹起清凌凌的哨音。那哨音綿長又寒涼,一聲疊著一聲,把寒意織成一張看不見的網,輕輕往人身上罩。空氣里的冷意,一絲絲、一線線往骨髓里鉆,讓人不自覺地把被子裹了又裹。聽著風里的嗚咽,倒品出了天地間最原始的蕭索,清冽得讓人心里發顫。
品其形。風一停,世界就靜了,悄悄捧出它的杰作。窗玻璃上,竟一夜凝出了萬千氣象——是冰刻的窗花。那是冬夜用寒刃細細雕琢的密碼:有時是細弱的草葉,有時是細碎的花瓣,有時是鋪開的星辰山河,活像一本無人能解的天書,仿佛在悄悄訴說:昨夜風曾踏過哪條路,溫度曾降到多低,空氣里曾藏著多少水汽。等晨光慢慢暖起來,這些冰花便順著玻璃淌成細細的淚痕,悄悄退了去,不留一點痕跡。遠處的樹林裹在薄霧里,像一條被人遺落的白圍巾,輕輕繞在枝丫間,安安靜靜地,連呼吸都怕驚著它。
品其韻。冬日的韻味,要等雪來,才真正到了頂峰。起初是雪霰,我們叫它“鹽粒子”,落在臉上麻麻的、涼涼的,還帶著點癢。伸手去接,它便在掌心俏皮地滾一下,轉眼就化成了小水珠,連痕跡都留不住。等雪花真正翩躚著落下來,我們就縮著脖子窩回屋里,圍著那只陶制的火缽。橘紅色的火苗裹著一縷輕煙,把凍得發僵的手指烘得暖暖的,還帶著點微微的脹癢。屋里屋外的溫差,讓皮膚泛起一絲微妙的戰栗,可這戰栗里,滿是安穩的暖——這大概就是冬日里最踏實的滋味。
要是雪下得慷慨,天地間就只剩一片純粹的白,連聲音都像被凍住了。這時三哥會在曬場支起捕雀的簸箕,我們屏著氣躲在門后,緊緊攥著拴簸箕的長繩,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天地白茫茫一片,連時間都慢了下來,唯有幾只懵懂的麻雀,在雪簾里跳來跳去,為這靜悄悄的畫卷,添上了最靈動的一筆。
如今,我住在難再聽見風聲的樓宇里,連冬天的滋味,也好像淡了許多。唯有在記憶深處,還能一遍遍品那鄉野的冬——品它的凜冽,也品它的溫情;品它的蕭瑟,也品它藏在骨子里的、關于生命蟄伏與輪回的深省。那一方冰、一片雪,早已不只是風景,而是我品味故土與舊年時光的,最溫馨的憑據。